基于对宇宙的哲学思考，老庄创立了道家学说；用道的眼光观察自然和社会现象，提出许多充满辩证思维的命题。“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事物是在矛盾运动中发展变化的，失去了矛盾的一方，另一方也便不能成立。人都有追求美的愿望，美之所以为美，是因为有不美或丑陋作比较，没有丑就无所谓美。人类的悲剧往往在于分不清美丑善恶，甚至以丑为美，以恶为善；如果天下有了统一的美善的标准，人人都以此评判美丑善恶，那么丑陋与邪恶就不复存在了。当然，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物总有它地对立面，难和易是相对而言的，也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老子》第六十三章）聪明人解决繁难的问题，从简易处入手；对于看作简单的问题，也不掉以轻心，作出决策前，把困难想得充分一些，这样才能克服困难。把什么事物都看得很容易，会处处碰壁。《周易》通过阴阳消长变化，说明盛极而衰、否极泰来的客观规律，认为“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即在认识规律的基础上，顺应时势，调适变通，趋利避害。老子的思想与此一脉相通。他指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老子》第三十章）老子贵柔，以为柔能克刚，就是教导人们谦虚谨慎，权衡利弊，做事留有余地，不可登峰造极，否则物极必反，就会事与愿违。所以老子说“道者不欲盈”，庄子说“唯道集虚”，都是这个意思。“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老子》第五章）“守中”与“抱一”以及“知止不殆”、“不敢为天下先”等意思相同，劝诫世人不要自高自大，执意妄为，凡事不可走极端，因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老子》第五十八章）君子处逆境中坦然自若，得意时也不会忘乎所以，因为他们懂得祸福倚伏的道理，“不为福先，不为祸始”，（《庄子·刻意》）与时迁徙，不以穷通为意。“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得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庄子·让王》）古代中国有一种欹器，形如酒盏，注满则覆，不注则倾，适中则正，饮酒时置于坐右，提醒人们不要过量，也不要不及。孔子参观鲁桓公庙时曾见到欹器，问守庙的人，说是宥坐之器。孔子对弟子们说：“吾闻宥坐之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明君以为至诫，故常置之于坐侧。”他让弟子取水做试验，果然。于是夫子叹道：“呜呼。夫物恶有满而不覆哉！”子路问：“敢问持满有道乎？”子曰：“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振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损之又损之道也。”这番话倒与老子的观点不谋而合。老子所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也是受了欹器的启发吧。

在老子“有无”之辩的基础上，庄子对大与小、有限与无限、有用与无用、名与实、生与死、是与非等哲学范畴作了进一步的阐释。“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庄子·齐物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庄子·逍遥游》）庄子的可贵就在于不拘于一得之功、一孔之见，“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庄子·徐无鬼》）他的心胸可包容宇宙，眼界能照察天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鲲鹏与鸠雀犹如得道之人与囿于物的俗士，大可以知小，而小不能知大，这就是大小之辩。“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庄子·养生主》）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对于无尽时空而言，不过瞬间而已。天地悠悠，大道无穷，一个人所能获得的知识少得可怜，即使是人类所有的知识加起来，在无比深邃的大自然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就人类而言，以为可以穷尽自然奥秘，可以征服自然的想法是愚蠢而危险的；就个人而言，以为自己是某一方面知识的专家或权威，沾沾自喜，称王称霸，是荒唐而可笑的。要知道，即使是当时公认的最先进的理论、知识，未必就是真理，都要经过时间的检验，有的理论被推翻，有的知识成为糟粕，有的则需要发展和完善。总之，人类不可能获得终级的真理。当然，我们不必因此而悲观绝望，个体的生命虽然很有限，但知识可以世代相传，“指（脂）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养生主》）就像蜡烛虽尽，火种可传一样。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承认，人类是自然的产物，是大自然的学生，现在是，将来也是。向大自然挑战，只能是自我毁灭。

从老子“无为用”的观点出发，庄子关于有用与无用的论辩发人深思。“匠石之齐，……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槾，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夜里栎树神托梦讥嘲匠石说：“你为什么将我与有用之材相比呢？果树因其果实而受折辱，不能终其天年，我因对人无用，所以才能免除祸患，自由生长；假如对你们有用，我能活到今天吗？你们的无用，恰恰是我的有用。你不过是个将死的散人，又怎能知道散木！”（《庄子·人间世》）“宋有荆氏者，宜揪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出处同上）一正一反两个事例，说明材与不材，有用与无用的道理。由此庄子慨叹道：“山木，自寇也（指致侵害），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对于树木言，良材为祸，不才为福，由此类推，是否可以说宁做无用之人，不做才能之士？当然不能作如此片面的理解。庄子在《山木》篇中给自己出了道难题：“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茂盛。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子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庄子巧妙地答道：“周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虽然化解了死结，终有诡辩之嫌，所以庄子又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忧患）。”怎么办呢？“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以和为量，浮游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耶？”即要淡泊名利，退出无谓的争斗，乐天知命，顺应自然，根据时势的变化而变化，时来则进，运去则止，能屈能伸，进退自如，不执意妄为。“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庄子·天道》）驾驶事物而不受外物的诱惑或驱使，这样的人就能免除忧患。用佛的话说，即得大自在。然而，能够清心寡欲，洞悉世情物理，达到乘道德而游的境界者，举世难得；况且神可出世而游，身则役于红尘世务之中，人心险恶，危机四伏，想要置身事外，谈何容易！庄子对此深有体会，他总结世道的法则是“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君臣也好，朋友也罢，同心同德是暂时的，分歧是迟早的事；一个人成功了，就会招致他人的妒嫉和诋毁；一个人正直不阿，就会为世俗所畏忌，从而处处碰壁；一个人获得高位盛誉，必然引起非议；一个人要有所作为，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一个人德才兼备，必遭小人暗算；如果你平庸无能，那就不免受人欺负；你想遁世避害，与人无争，就真的没有麻烦了吗？“胡可得而必哉！悲夫！”超然物外的庄周也不免发出这样的浩叹。

（作者：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调查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