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营还是定远营，不过就是城门消失了，大树底下的人聚了又散了，名字也改成了巴彦浩特。这几年人们目光盯上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于是便想起了定远营这个已经久远了的名字，想起了定远营许多许多的事情。

早些年间，古城巴音时兴吃的是那种汤汤水水，漂着羊油辣子，顶上缀以香菜末的羊杂碎。舀在碗里，红是红，绿是绿，香气扑鼻，煞是诱人。另外那时卖羊杂碎是挑着挑担沿街卖，一头是很厚实的黑瓦罐，一头是碗筷等杂物，伴着一声声长长的吆喝，在二道巷子、牌楼下回旋。不像现在是在铺子里卖，等客上门，有点守株待兔的味道。就是前十几年，还有家姓闫的老汉在头道桥用白帆布围了一圈，里面设了几个小板凳，坐在那里唏溜地吃，人们仿佛才能吃出老巴音羊杂碎的正宗味道来。

这些年，在巴音的街上仅存的羊杂碎馆也只有三五家了，不知是口味变了还是生活提高了，人们几乎将这道美味逐渐淡忘了，就是进了杂碎馆的，也多是外地游客或牧区来的老人，图的是尝口或回忆一下当年的老味儿。但是羊杂碎还在继续，还在消费，只不过吃法变了，已经升级换代。人们在大馆子或酒店派头地要上一盘辣爆羊头或清炒肚丝，重温一下久违了的感觉，他们痴迷的是觥筹交措，醉眼朦胧的气氛，最后还不忘问店家羊脑子上了没有。还有一些人蓄积久了，便到蒙餐馆，要上一套各种内容不经切割不褪肚渣的杂碎，食客自己动刀从容食之，肝肚肠肺腰子自便，血灌肉灌随意，吃得很本土也很绅士，吃一顿三两月对杂碎的念想也就淡了。最让人难以释怀的是巴音人对血肠和古鲁代（肉肠）的理解和依恋，也就是这两道经典蒙餐的粉墨登场，才大大丰富和凸显了蒙餐系列的光辉，这两种美食是阿拉善古已有之的。特别是在那遥远的牧区和年代，人们嚼着厚敦敦瓷实实的没褪肚渣的肚子，吃一块切一块，纯粹地手工操作，别人割下来就没味道了。一口烧酒一口灌肠，一口烧酒一口肚子，一口烧酒一口沙葱，唇齿留香，满嘴都是浓郁的戈壁滩散发着原生态气息的美好感觉。

而城里人，指的是巴音真正意义的老城，在定远营牌楼下或二道巷子那个戴黑毡帽老汉的羊杂碎却是杂碎中无以伦比的精品和盟粹，老巴音都好那口。他的那只黑色砂罐永远是热乎乎的，保着暖。他的勺头永远那样精准，舀得稠稀得当，冒尖的总是馋人的肚丝和羊脸，而肝子或肺子总潜伏在碗底，那时的香菜也格外葱绿并具有浓浓的香菜味。记得那时，杂碎老汉的挑子边，围满了人。吃时要蹲在那里，从容容，唏溜唏溜地喝汤，慢条斯理地咀嚼，还要就上一个大树底下的茴香饼子，三角的，这就是吃家了，谓之正宗；不会吃的站在那里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啥味没品出就已经碗底朝天了。而旁边一定有几个光屁股小孩在咽口水，或跑回家向妈要钱，要不上就哭。就是那个年代，巴音的羊杂碎中就没有面肺子，一直延续至今，是一种纯正的杂碎。而贺兰山那边，我们的银川邻居，吃的羊杂碎里只是偶尔才能挑出几条肝子或肺子，绝少肚子，我与同乡者笑议：此乃模拟羊杂碎也。还有呼市的羊杂碎也颇有特点，着色深红不说，调料中有大茴香，还要佐以酱油，而又不吃辣子，但土默川的父老乡亲依然吃得激情流溢，真所谓三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啊。

那时，我住在二道巷子一间大杂院，也是四合院，现在好像是几户居民和一个警务室住着。每当晨起或半晌，最瞭人心魄的便是杂碎老汉那声纯正巴音方言的吆喝：羊杂碎……这也是当时定远营古城唯一的带有市场气息的声音，一种原汁原味的贺兰山以西的叫卖。而绝不是现如今用电动喇叭加工过的卖酸奶子的南腔北调。

我在老城城里短暂而又深刻的栖居经历，给我的童年打上了深深的西部印记，至今我还迷恋那条幽深幽深的二道巷子，怀念杂碎老汉给儿时的我们送来的美食和欢乐。

现在的杂碎我已经不香更不馋了，而我就是从定远营的类似瓮城的城门走出，走向更为辽远的世界，就是吃着那种漂着羊油辣子碧绿碧绿的南田香菜其中没有几根正式的肚条羊脸的定远营杂碎走向兰州、走向呼和浩特甚至更为遥远的乌兰巴托、圣彼得堡、莫斯科的，在文学圈子也能吆五喝六了。

现在我用我的文字回报定远营，因为我是吃着羊杂碎长大的，那时的羊杂碎，就是我心中的希望和盼头，总想着到什么时候能敞开肚子吃够羊杂碎，能天天吃顿顿吃就好了。现在不要说杂碎，羊腿、羊肋也不稀罕，还怕羊脂太高，得了高血脂和胆固醇。

但是，我时常想着牧人精心地灌血肠时的情景，想着定远营300年的蹒跚路，也想着羊杂碎之于我的人生意味，梦里依稀还行走在定远营的大街小巷。我常想，没有当年的羊杂碎，没有定远营城边二小的启蒙，我还能成为国家一级作家吗？

（作者系阿拉善盟文联国家一级作家）